洄游中國
命運之力有時變幻莫測——很多年前,趙海平登上赴美國的飛機時,以為自己踏上了一條“不歸之路”,此后的20多年一再證明了這一點。他是中國一個省份30年前的高考狀元,畢業(yè)于美國的名牌大學,在世界高科技之都硅谷擁有成功的事業(yè),加入了美國國籍,把父母也接到了美國。一個典型的“美國夢”的故事。
但在2015年3月,命運顯示了它神秘的力量:趙海平辭掉工作,坐上了飛往中國的航班,重新尋找機會。
連他的新雇主起初都不太確信他的決定。一位招募他的人力資源經(jīng)理回憶,他的到來“大家都沒想到”。
趙海平是臉書(Facebook)的第一位華人工程師,因做了一項軟件優(yōu)化從而為公司節(jié)省數(shù)十億美元而為人稱道。
但是現(xiàn)在,他感到自己回來得有些遲了。他注意到,回國熱已經(jīng)持續(xù)了一個時期,特別是在李彥宏等人回國之后。2000年回國的李彥宏創(chuàng)辦了百度。
“我意識到了,很多人已經(jīng)回去了,國內(nèi)的機會太多?!壁w海平對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說。
起初,他沒有兌換足夠的人民幣,向朋友借了10萬元用于周轉(zhuǎn)。在杭州,他租下房子,分別購買了中美兩國的醫(yī)療保險,一年申辦一次工作簽證,忍受骨肉分離的痛苦。
“國內(nèi)互聯(lián)網(wǎng)的規(guī)模是超出我想象的,”他說,“你沒法想到——哦天啊,中國的盤子可以做得這么大!”
遵照臉書離職者的傳統(tǒng),趙海平在臉書上張貼出自己的工牌,附上一段告別語。他稱自己在中國找到了用武之地,要繼續(xù)“成為最偉大的計算機科學家的夢想之路”。
洄游
如同太平洋中一條洄游的魚,趙海平正處于一股清晰的潮流中。從東到西,從西到東。在2015年,這股潮流攜帶著40多萬條大大小小的“魚”。它們穿越地球上最廣袤的水域,到太平洋西岸尋找餌料豐富的棲息地和產(chǎn)卵地。
本世紀以來,中國大陸經(jīng)歷了史上最大的海歸潮。2000年有38989人出國留學,這一年回國的留學生只有9121人。而在2015年,兩類人分別達到52.37萬和40.91萬。
中國在1978年改革開放后打開國門,派出留學生,時任國家領導人鄧小平說,“要成千成萬地派,不是只派十個八個”。由此發(fā)端的留學潮為這個國家形成了龐大的海外人才儲備,到2015年年底,累計有404.21萬人。
人才儲備伴隨著人才逆差。逆差最大的一年,每送出7人留學,才會迎回1名海歸。大量游子羈留海外的問題困擾著中國。
20年前,中國科學院自動化研究所碩士李才偉與班長劉圣坐著同一架飛機,去了美國同一所大學。與大多數(shù)人一樣,他以為自己不會回頭。
如今,他們都降落到了中國。劉圣2010年從硅谷拿到風險投資,在蘇州創(chuàng)辦了一家企業(yè),李才偉則從硅谷搬到杭州,成為螞蟻金融服務集團的一名從事風險控制的架構(gòu)師。
李才偉記得,當年30人的班級有25人赴美留學,劉圣是回國的第一個。他認為這一波回國潮始于2010年。
在2009年他也有過機會回國,但放棄了。他歸咎于自己當初不具備那樣的視野。
很多海歸都后悔了,后悔的不是回國本身,而是回國遲了。
李才偉的同事俞本權(quán),在升職前夕離開谷歌(Google)。他說,他在硅谷認識的華人中,已有20多人回國。大部分在BAT(中國三大互聯(lián)網(wǎng)企業(yè)百度、阿里巴巴、騰訊的簡稱),少數(shù)自己創(chuàng)業(yè)。
在他的硅谷華人朋友圈中,2001年談論最多的是子女教育等話題,沒人討論回國。2010年有人陸續(xù)回國,回國的方式多以外企雇員身份派到中國。再后來,逐漸有人進了BAT,2014年前后出現(xiàn)了回國創(chuàng)業(yè)者。
而他本人,自2010年開始,頻頻被中國企業(yè)委托的獵頭公司試探。
幾年前,俞本權(quán)與李才偉在硅谷的公司有過交集。如今,他們在杭州的同一家企業(yè)又相遇了。
正如趙海平到達杭州時,不出意料地在這里遇上了臉書的前同事。
回國不再“毅然”
更精確的統(tǒng)計數(shù)字顯示,大潮比這些人所感知的更早。
2002年,中國被世界貿(mào)易組織接納的次年,出國與歸國人數(shù)之比達到本世紀以來最高的6.94∶1。
此后,差距不斷縮小。2010年,2.11∶1;2015年,1.28∶1。
少數(shù)人的選擇成了多數(shù)。到2015年年底,已完成學業(yè)的中國留學生中,回國的占了八成。
中國與全球化智庫主任王輝耀指出,中國的發(fā)展模式曾經(jīng)依靠“人口紅利”,未來30年,要靠“人才紅利”。
全球最大職場社交網(wǎng)站領英(LinkedIn)的服務器,更直觀地觀測到了趨勢。
從領英向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提供的數(shù)據(jù)來看,2010年至今,35歲~44歲回國的成熟人才,從只占海歸的6.15%,升到了12%。
在2014年,領英所能觀察到的海歸最集中的還是在外企,3年后,是華為、百度、騰訊這類中國企業(yè)。
領英中國區(qū)解決方案服務總監(jiān)王歡說,2008年美國爆發(fā)金融危機后,企業(yè)大量裁員,很多華人岌岌可危。當時她幫助中國企業(yè)去“人才抄底”。有人“被迫”考慮了中國企業(yè)。
“現(xiàn)在不是抄底了?,F(xiàn)在不是被動,是一個趨勢?!?王歡說。
過去很長一個時期,當一位高級人才選擇回國,輿論往往稱其放棄優(yōu)厚待遇“毅然回國”。
但王歡發(fā)現(xiàn),現(xiàn)在人們心態(tài)更平等、更開放、更理性,不再“毅然”。很多人不甘于在國外一眼望得到頭的平淡生活,或者忍受少數(shù)族裔的“玻璃天花板”。
通過領英招募回國的一個海歸,手握26份工作邀約,最后選擇了一個薪酬不是最高、企業(yè)規(guī)模也有限的企業(yè)。
“真的是有夢想的?!?/p>
兜售夢想
趙海平的選擇就是出于夢想。
他承認回國是一個很大的“坎兒”,家庭是不得不考慮的最重要的因素。
他好奇中國龐大數(shù)字背后的技術(shù)挑戰(zhàn)。阿里巴巴11月11日的單日交易額遠超美國感恩節(jié)、“黑色星期五”和網(wǎng)絡星期一的線上交易總和。
“這種獨特性是我尋找的東西?!?/p>
他表示薪酬不是自己最看重的——“我錢掙得已足夠多”;“技術(shù)生命的價值是沒有辦法衡量的”。
在硅谷,李才偉曾有4年就職于PayPal。2013年加入螞蟻金服之前,他以為這是中國版的PayPal。
但螞蟻金服首席技術(shù)官程立對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說:“我們在全世界范圍內(nèi)很難找到對標?!?/p>
39歲的螞蟻金服人工智能部總監(jiān)盛子夏認為,他們相當于“PayPal+Visa+富國銀行+嘉信理財+AIG+FICO+Lending Club”。
程立2005年剛到這里時還沒讀完大學,他記得工程師人手一本介紹PayPal的書。如今,令程立“很羞愧”的一件事是,他當年親手設計的支付寶日交易量上限為一億筆。那時每天交易量只有幾萬筆。7年后,他們不得不花了很大力氣去改進?,F(xiàn)在每秒就可以處理十幾萬筆。
“對未來的想象力一定不能夠太小?!彼锌?/p>
當李才偉在2013年到來時,他身邊的海歸幾乎為零。3年后,100多名海歸組建了名叫“大圣歸來”的即時通訊群,寓意是神話里“西天取經(jīng)”的孫悟空。
“沒有無緣無故的海歸?!边@家公司的招聘總監(jiān)薛暉說?!敖^對是大勢,大勢往哪個方向走,人們就會跟隨那個潮流?!?/p>
她認為,國外這些人有意愿回國,需要有個場子能夠托住,而他們恰好順應潮流,托住了這樣一股力量。
她形容自己的團隊是一個搬家公司。前些年,把人從北京、上海“搬”到二線城市杭州,現(xiàn)在是從硅谷、西雅圖“搬人”。他們與近百家獵頭公司合作,“像篦子一樣”篩過國外大企業(yè),尋找可以“松松土”挖過來的人選。
被他們跨?!鞍帷被氐娜瞬?,屬于美國典型的中產(chǎn)階級。他們大多生于1970年代的中國,在美國積累了相當?shù)呢敻唬≈蠓孔?,生活非常安逸,能看到以后二三十年的樣子,很多人入了美籍,看上去什么都不缺?/p>
但是,她負責向這些人“兜售夢想”。
這是一個人生的選擇
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,密歇根州立大學前教授金榕發(fā)現(xiàn)他的夢想在中國。
2014年,他利用學術(shù)休假在阿里巴巴做顧問,幫助優(yōu)化網(wǎng)站廣告位的投放,結(jié)果收益明顯提升。
“你做的算法,真的影響到幾億人,想想還是蠻激動的,真的是改變世界的感覺。”他對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回憶。
用了10年時間晉升為正教授、人到中年的金榕決定改變職業(yè)路徑。2015年,他辭去終身教職,與學術(shù)界告別。
獲得一份體面的工作需要十幾年,而辭掉它只需幾分鐘就夠了。文質(zhì)彬彬的金榕說,自己從沒進入工業(yè)界,更沒有想到,第一份工業(yè)界的工作會在中國。5年多以前,他還認為回國是不可思議的事情,需要巨大的勇氣。
他本人回國的決定在家庭會議上遭到了激烈的反對。最終,他只身一人登上了飛機?!拔矣X得就是要賭一把?!薄安涣敉寺??!?/p>
金榕在杭州和西雅圖各領導著一個研究機器學習的團隊。他當初力主以西雅圖為基地,否則他不會考慮這份工作。一年多后,他的態(tài)度發(fā)生了微妙的變化,“現(xiàn)在在杭州的話,也能接受。在我剛加入的時候,是不可想象的?!?/p>
他招募了一些學生、朋友,對每個人強調(diào):“這不僅是一個職業(yè)的選擇(job choice),這是一個人生的選擇(life choice)?!?/p>
“之前沒人這么跟我說?!彼f。
在更大的層面上,他分析,現(xiàn)在大家對回國習以為常,很多人在認真考慮回國,只不過是時間點的問題。這股潮流跟中國的上升和美國的相對“衰落”有關(guān)。
回國與否,中國歷代留學生的考量從來都離不開“國家”這個詞。他們的個人選擇往往也影響了國家。
逾一個半世紀以前,中國第一位海歸容閎從耶魯大學畢業(yè)。他入了美籍,但影響了近代中國:他帶出更多留學生,并促成了中國第一座機器廠的誕生。
他的理想是,“以西方之學術(shù)灌輸于中國,使中國日趨于文明富強之境”。
在容閎回國近100年之后,另一位留學生寫了一封《致中國全體留美學生的公開信》:“為了選擇真理,我們應當回去;為了國家民族,我們應當回去;為了為人民服務,我們應當回去……”
那是1950年2月,數(shù)學家華羅庚在返回新中國途中的信。他引用中國古語說:“梁園雖好,非久居之鄉(xiāng)?!?/p>
當時包括科學家錢學森、鄧稼先在內(nèi),1000多位留美學生回到了久經(jīng)戰(zhàn)亂、極度虛弱的中國。
多年后人們發(fā)現(xiàn),中國“兩彈一星”功勛獎章23位獲得者中,有21位海歸。
趙海平的出國之路也與“國家”交織在一起。他得益于國家方向的轉(zhuǎn)變。
他1987年夏季成為河北省高考理科狀元,到北京讀大學。兩個月后,肯德基在北京開出第一家餐廳,轟動一時,成為中國開放的一個證明。在這一年還發(fā)生了一件日后才被注意到的小事:北京向國外發(fā)出第一封電子郵件,標志著這個國家與互聯(lián)網(wǎng)時代的早期接觸。郵件內(nèi)容只有一句英文:“越過長城,走向世界?!?/p>
等到1992年趙海平真的飛越了長城,鄧小平剛剛發(fā)表了他著名的南巡講話,地球上人口最多的國家確定轉(zhuǎn)向市場經(jīng)濟,并迎來經(jīng)濟的騰飛。
趙海平到美國才見到了超市。他回國探親時給家里捎過電話機、微波爐、攝像機,這類電子設備是當時人們帶的最多的禮物。
這些很快成了歷史。當他2015年回到中國,他需要帶回的只是自己。
中國已是第二大經(jīng)濟體。他像個外星人,震撼于上海人習以為常的密密麻麻的高架橋,也為嶄新的百貨商場感到新奇。
出國時,中國還是自行車上的王國;歸來,汽車時代早已開啟了?!吧顥l件的提高降低了很多人回國的心理門檻。”趙海平說。
李才偉不得不習慣了杭州的堵車?!斑@個城市比(舊金山)灣區(qū)小很多,但是感覺時間距離比硅谷還大?!?/p>
金榕意識到自己以前生活在一個“封閉的世界”。他乘坐中國高鐵后,這種感受尤為強烈。中國在2008年成為高鐵上的國家。但在1989年,他乘火車從南方到北方上大學花了44個小時,他記得廁所是乘客爭搶的“不錯的地方”,很多人只能睡在車座底下。高鐵完全顛覆了他的印象。
中國很多城市,從地攤買一包零食、在菜場買一棵白菜,都可手機支付。這讓趙海平感慨,“中國很多地方做得比美國先進了”。
在李才偉看來,中國企業(yè)曾經(jīng)搬運了國外的很多模式,但是在最近一兩年里創(chuàng)新了很多模式。
“其實我們這批人并沒有在中國真正生活和工作過。”成年后沒走上社會就客居異國的趙海平說,“我現(xiàn)在是美國國籍,但是我作為一個中國人,沒有在這里工作過,總是很遺憾?!?/p>
生命在于折騰
不止一次,50歲的生物學家施一公表達過同樣的遺憾。
“中國在全速發(fā)展,國內(nèi)的同齡人腳踏實地地推動著她的前進;我不想只做一個大洋彼岸的旁觀者?!彼谧约旱牟┛屠镎f。
幾年前,他結(jié)束普林斯頓大學的終身教職,賣掉房產(chǎn),舉家回國。他目前擔任清華大學副校長,還在杭州西湖邊籌辦一所私立大學,目標是建成加州理工學院式的精英學府。
很多人勸他回美國。他一次次解釋:從決定回國那一天起,未考慮任何退路。
清華大學向他發(fā)出邀請時,他只考慮了一天。后來他解釋,回國前,“內(nèi)心總覺得缺少點什么東西,總是悵然若失。我缺什么?缺少的是對祖國的回報,缺少對自己求學時期信念的堅持,缺少讓我振奮的直接幫助同胞的成就感!”
一位支持者這樣回復他:“中國需要海歸,海歸更需要中國。”
方恩(天津)醫(yī)藥發(fā)展有限公司董事長張丹形容,許多海歸都有類似的經(jīng)歷。他們先是有一個“美國夢”,追求深造和平等的發(fā)展機會?,F(xiàn)在,“中國夢”對他們有更大的吸引力:一個報效祖國的機會,一個沒有“玻璃天花板”的上升機會,一個使自己所有的知識和經(jīng)驗能110%發(fā)揮出來的機會。
大約20年前,搜狐創(chuàng)始人張朝陽在解釋自己為什么回國時說:“那時候在國內(nèi)遇到的任何人,我覺得他們都活得那么理直氣壯,哪怕他們是在跟人吵架。”而美國華人即使做教授,都給他一種疲弱無力感?!拔蚁嘈胚@是長期客居他鄉(xiāng)給人造成的外在精神缺憾?!?/p>
俞本權(quán)相信華人在硅谷存在“玻璃天花板”?!安还茉趺礃樱闳谌胫髁魑幕锩孢€是缺了一塊。差就差在你跟人家喝酒喝咖啡的時候在聊什么。雖然大家都不說,多多少少都是能感覺到的。”
年輕一些的盛子夏感到煩惱的是,在那里每個人都是一顆具體的螺絲釘。
他此前在美國一家信用卡公司工作,朝九晚五?!霸缫环昼娚习唷⑼硪环昼娤掳喽加X得虧了?!彼囊粋€同事某次寫代碼還差一個分號就將完成,結(jié)果到了下班時間,立即關(guān)了電腦。
在中國通過工作面試后,他立即飛回美國,辭職、賣房、賣車,告別那種安逸的、“不咸不淡”的生活。
李才偉在硅谷也有強烈的“螺絲釘”之感?!斑@種日子不是在這個歲數(shù)想要的。你感覺自己在虛度人生——我覺得大部分回來的人都是這樣的?!?/p>
2016年美國總統(tǒng)大選,他在杭州投出了選票。在另一個問題上,他已用腳投票:回國。
家庭問題讓他糾結(jié)了很久。太太支持他,但當時讀六年級的女兒激烈反對。他只能在杭州獨居,每天與家人視頻聊天。如今談起孩子他仍忍不住眼圈發(fā)紅。
俞本權(quán)把3個孩子帶回了中國。他太太也辭掉了在美國的高薪工作。
他認為,在薪水相差不大的情況下,國內(nèi)有更好的位置,可以做更大的事情?!拔覍τ跈C會是相信的,方向是認的?!?/p>
中國親友驚訝地問他們,“人家都往外跑,你們都往回跑干嘛?”
“生命在于折騰?!痹谒碾x職信中,俞本權(quán)引用了一句并不存在的“中國老話”。
不同于華羅庚當年引用的“梁園雖好,非久居之鄉(xiāng)”,它簡單、粗暴。
以沖刺的速度長跑
回國后,俞本權(quán)得知他須向現(xiàn)雇主交一份“離職證明”才能入職。他不知怎么做,只好給前上司寫了一封郵件,寫清離職時間,算作“證明”。
在國內(nèi)為了辦一件事,趙海平被要求證明自己20多年前的戶口注銷情況。他不得不讓自己的姐姐跑到家鄉(xiāng)秦皇島,從某一個派出所里開具了這份證明。
在很多方面他們都重新認識了中國:政府的官僚氣息沒那么重了、辦事效率高了。街頭隨地吐痰、插隊、闖紅燈的頻率低了很多。軟的方面和硬的方面都在提高。
由于到處都是工地,俞本權(quán)對迷路習以為常。
如同魚類從咸水來到淡水,洄游者必須適應不同的水體。薛暉招過一名海歸,帶著3個孩子回國,一年半就又回到美國了。還有人待了一個月,來去匆匆。
金榕從“一開始”就感覺到了巨大區(qū)別。中國的公司業(yè)務跑得非???,上線一個產(chǎn)品后,要立即根據(jù)用戶的表現(xiàn)進行調(diào)整,但技術(shù)不可能幾周就有變化。如果完全聽命于業(yè)務團隊,技術(shù)團隊就會淪為工具性的存在。
“他們叫做小步快跑。但對技術(shù)來說這是蠻痛苦的?!?/p>
俞本權(quán)對記者形容,國內(nèi)是“以沖刺的速度長跑”。比如國內(nèi)企業(yè)要實現(xiàn)某個功能,一拍腦袋,明后天就要上線,連夜開始軟件“攻關(guān)”。雖能快速上線,后續(xù)維護成本反而高于開發(fā)成本。每一天,他都會遇到這種沖突。
到來之初,盛子夏就聽從了中國上司的告誡:這里是一片“蠻荒之地”,可以施展拳腳,顯示出自己的價值。他后來也轉(zhuǎn)告別人:“你是要在蠻荒之地拓荒的,不是來做螺絲釘領任務的?!?/p>
“想來折騰折騰的,你就來折騰,想賺錢的安逸的我就不勸人家來了?!?/p>
某種程度來說,洄游者造成了“鯰魚效應”。
在螞蟻首席數(shù)據(jù)科學家漆遠來到之前,這家公司原本在用傳統(tǒng)技術(shù)做智能客服,但他力主做深度學習,顛覆了原方案。他知道得罪了不少人。有人意見不合,走了。
他被提醒過:“漆遠,要挺住,聽說你要完蛋了?!?/p>
作為首席技術(shù)官,程立見過那些激烈的爭吵?!斑^程就是幾股真氣融為一體的感覺?!背塘⒄f,希望沖突是化學反應。沒有沖突就沒有真正的合作。
漆遠也困惑,自己是不是太直率了,是不是要圓滑一些,“中國特色一些”。
程立對記者說:“我比較喜歡硅谷回來的人的技術(shù)文化和工程師文化。非常直率,想到什么就說什么?!?/p>
他們富的時間還不夠長
從地理上來說,這些人的確離開了硅谷。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,他們?nèi)蕴幵凇肮韫取钡陌鼑小?/p>
在距離舊金山超過10萬公里的杭州,能夠找到以硅谷命名的寫字樓、小區(qū)、超市、中餐館。在北京,網(wǎng)絡地圖上有1100多個標記著“硅谷”的位置。
而舊金山灣區(qū)那條舉世聞名的狹長山谷,谷歌所在的山景城(Mountain View)被華人叫做“望山屯”,雅虎所在的桑尼維爾(Sunnyvale)叫“陽谷縣”。當他們回到中國,又是遍地“硅谷”。
中國各地對硅谷有一種特殊的渴望,這個詞語的流行程度與這種渴望成正比。
從硅谷回來的北極光風險投資公司創(chuàng)始人鄧鋒認為,全世界最好的創(chuàng)新創(chuàng)業(yè)地點可能是硅谷、北京的中關(guān)村和以色列的特拉維夫。 “我剛剛回國的時候并沒有這么樂觀,今天還真的是越來越樂觀了?!?/p>
在母校清華大學的一次演講中,鄧鋒對年輕人說,美國所有的創(chuàng)業(yè)機會在中國都有,但有些機會在中國有而美國已經(jīng)沒有了?!耙驗槲覀冞^去相當于一張白紙,你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?!?/p>
金榕則強調(diào)“這真是一個讓人興奮的地方”。
他通常清晨四點半起床,晚上十點半到十一點之間離開公司。 “什么是最好的工作?如果你每天早晨起來想的第一件事情是去辦公室,那就是?!?/p>
不過,他注意到,中國很長一段時間是追趕者的角色,缺乏勇氣去挑戰(zhàn)一些真正難的問題。跟隨,而不是領導。
趙海平也說,國人習慣了“看美國在做什么”,其實美國的東西也不一定很好,中國可以在自己的環(huán)境下,創(chuàng)造從未有過的解決方案?!爸袊枰煤盟伎?,去做一個從0到1的工作?!?/p>
他回國后的一個體會是,硅谷人潛意識里總覺得自己的技術(shù)是最好的,其實走出硅谷發(fā)現(xiàn),技術(shù)差距沒那么大。
很多年前,中國改革開放后第一批留學生曾向國人感慨,美國“人人爭當經(jīng)濟人”,14歲的中學生因為經(jīng)商有道備受推崇。
今天,類似的劇情正在中國上演。
趙海平說,不管華爾街、硅谷還是中國,大家對于“賺錢”的重要性沒有什么異議。區(qū)別在于,每片區(qū)域?qū)﹀X的理解是不一樣的。如臉書創(chuàng)辦人馬克·扎克伯格所言,成立企業(yè)的目的是為了創(chuàng)造價值,在創(chuàng)造價值的同時,“錢是我的獎賞”。
“我希望大家對錢的理解能夠有一個升華,而不是只要不擇手段賺錢就OK?!壁w海平說,中國現(xiàn)在對金錢的宣揚過了頭了?!澳闶裁磿r候見過硅谷的富二代在炫富的。在中國看到炫富的情況你就笑了,你就覺得他們富的時間還不夠長?!?/p>
他想也許再過五年十年,這個國家對錢的觀念才能夠“沉淀”下來。
每個海歸都在打量中國的不同側(cè)面。但在一個問題上,他們很容易達成一致:中國以霧霾為代表的污染問題會讓有意回國者充滿顧慮。
每當被問起在國內(nèi)最不開心的事情,施一公總是回答:空氣污染。
他在北京患了慢性咽炎。常有海外科學家問他國內(nèi)的空氣,“這是他們最關(guān)心的問題之一”。
這位生物學家有一天選擇在博客上談論這個問題。他承認自己內(nèi)心里做了一番斗爭:他痛恨空氣污染,可是又擔心自己的公開談論讓更多人對回國心存顧慮。因為,他是那么希望人們回到中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