找到那個頭破血流的年輕人
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見習記者 杜佳冰 記者 陳卓
一個年輕人騎電動車摔了一跤,這不算大事。在一個近400萬人口的城市里,很容易被遺忘。
只是這一跤,似乎摔光了鄒誠俊所有的力氣。7月24日凌晨1點43分,在湖北省宜昌市云集隧道里發(fā)生這場小事故后,他血淋淋地爬起來,走回了出租屋,躺上床準備等死。
睡覺吧,他想?!叭绻魈煨蚜?,就去上班。要是醒不來,就這么算了吧?!笔鹿首屗钠屏嗣脊恰⑾掳秃拖ドw,加上凝血功能障礙,他正不斷失血。
當他往黑暗里下墜時,出租屋外,有3個人打著手電筒、循著血跡在找他。
找人的隊伍后來越來越壯大。直到今天,仍有人在打聽他的消息。幾千雙陌生的手托著他,要把他送到更大、更好的醫(yī)院去。
一
走回出租屋的幾分鐘里,鄒誠俊的記憶像是消失了。他只有一個想法:想回家,想睡。
他耷拉著腦袋,整個人像喝醉了一樣,踉踉蹌蹌地往前走。頭暈得厲害,他感覺有什么正順著眼睛流下來,黏住了睫毛。伸手摸了一把,是血。
城中村一片黑暗,巷道里沒有路燈。他搖搖晃晃,拐進一個單間,順手開了燈。這時節(jié)正悶熱,屋里一股霉味兒撲過來。
他打開了一臺積灰的風扇,把被血浸濕的衣服脫了,倒在床上,連被子也沒掀開。
真是難得有這樣的睡意。他從2019年起就被失眠困擾。那一年他生意失敗,剛把車賣了填窟窿。此后3年,他最多的朋友圈動態(tài)是轉(zhuǎn)發(fā)水滴籌籌款信息。2020年,母親手術(shù)。2021年,父親腦出血,被查出煙霧病——一種罕見的遺傳性腦血管疾病,做了開顱手術(shù)。2022年,輪到他自己患重癥急性胰腺炎,在ICU里搶救了8天,幾乎換了全身的血,才救回一條命。
朋友圈的文案從“這是我父親”到“這是我本人”,33歲的他欠債越來越多,一夜比一夜煎熬。
今年年初,他結(jié)束休養(yǎng),繼續(xù)打工還債。摔跤當晚,他騎著電動車從公司出發(fā),要回家去拿激光尺。他做裝修工作,第二天要用它測距。原本,他打算在公司沙發(fā)上過夜,直到臨睡前才想起這件事。
位于隧道盡頭的出租屋是他年初剛換的,每月300元。這個單間約12平方米,放著一張窄床、一副簡陋的木質(zhì)桌椅、一組藍色的塑料衣柜。因為在1樓,沒窗戶,房東把臨街的鐵門改了,能照點光進來,但很難通風,墻上幾乎能潮出水珠。
躺在這兒的很多夜晚,他都想過家。
他真正的家在三峽大壩旁,秭歸縣的楊林橋村。那里群山環(huán)繞,長江支流從山腳流過。他小時候在那河里游泳,長大了釣魚。有一夜釣了條20多斤的鯉魚,他用衣服裹著,像抱著個孩子一樣高興地走回去。
今年3月23日,他頭暈摔倒,又借了4000元入院檢查。結(jié)果顯示,他患有煙霧病,大概率遺傳自父親。每10萬人中,只有3-4人會患此病。
醫(yī)生告訴鄒誠俊,他的大腦動脈狹窄,雙側(cè)血管都已經(jīng)閉塞,眩暈只是征兆之一,隨時可能病發(fā)。腦出血、腦梗死、偏癱、癲癇,甚至死亡,都是可能的后果。他需要盡快手術(shù),盡管“術(shù)后復發(fā)率高達73%”——這種病無法治愈,只能延緩病情。
確診后的第二天,鄒誠俊就辦了出院手續(xù)。
他瞞著父母,努力維持生活的原貌——照常工作,每天打4針胰島素,吃小半碗飯,把每月開支控制在1500元以內(nèi),爭取在離開之前,給父母多留點還債的錢?!澳呐聨浊K錢,也是錢,對我們這個家有用?!?/p>
只有晚上。他躺在黑暗里,不確定自己什么時候會墜入更深的黑暗。腦袋里就像裝著顆不定時炸彈,父親是在乘車時血管突然破裂,自己呢?會是走在馬路上的時候嗎,還是和朋友吃飯時?他想起父親做完開顱手術(shù)的疤,35針,像只巨大的蜈蚣趴在頭上。
失眠的問題愈發(fā)嚴重,幾乎睡兩個小時就會醒來一次,安眠藥加大劑量也不起作用。最嚴重的一次,他72個小時沒合眼。有一夜,他坐起來抽煙,錄了幾段交代后事的視頻,存在手機里。
7月,還完欠朋友的4000元檢查費不久,眩暈再次發(fā)作,他和電動車一起倒在了隧道里。
1小時過去了。血順著脖頸流下去,被子和枕頭又紅了一大片。他后腦勺的頭發(fā)一綹一綹被血黏在了一起。
鄒誠俊不怎么在意了。他只想睡覺。好像如愿以償?shù)厮恕?/p>
后來,交警的執(zhí)法記錄儀顯示,2點59分,這間屋里仍亮著燈,一臺舊風扇正對著床吹。輔警代圣杰從門縫里看到,鄒誠俊光著身子,側(cè)躺著,眼睛半睜,對持續(xù)了3分鐘的敲門聲沒有任何反應。
二
宜昌市交警支隊西陵大隊在當天凌晨1點46分接到報警電話。報警人是一位路過的乘客,說云集隧道里有人摔了,趴在地上起不來,“估計是喝多了,看那樣子很危險”。
民警張星、輔警唐文正和代圣杰接了警。這一天他們處理了20多個警情,晚上11點才吃晚飯,要值班到次日8點。
3人抵達現(xiàn)場后,發(fā)現(xiàn)一輛白色的電動車橫在地上,車鑰匙還插著,但人不見了,只留下兩攤血跡,大小和汽車的方向盤差不多。兩米遠處有個頭盔。
當事人傷得不輕,又貿(mào)然離開現(xiàn)場,張星判斷,“可能有其他違法行為,或許是逃犯,也可能喝酒了”。但非機動車酒駕一般只是警告,最多處50元以下罰款,“沒必要跑”。他想,得把人找到,把事情搞清楚。
退伍后,張星干了10多年特警,轉(zhuǎn)到交警崗位上剛1年多。他有些靦腆,話不多,有時做事會“一根筋”。
他聯(lián)系了指揮中心,要求查看隧道監(jiān)控。監(jiān)控錄像還原了事情經(jīng)過。1點43分,這輛白色電動車正常行駛至隧道七八百米處,突然像是沒了精神,左右晃了3秒,人和車就倒在了路上。
畫面里的人一動不動,躺了兩分鐘。其間,有12輛車從他身邊經(jīng)過。一輛灑水車減速觀察后,關(guān)掉了噴水的閥門,繞過他,又重新打開。
1點45分,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,彎腰想扶車。剛扶到一半,臉朝地面又摔了下去。
4分鐘之后,他再次撐起身,在地上坐了會兒,站起來,徑直走了。
“人去哪了?”一位外賣員經(jīng)過現(xiàn)場,向交警打聽。他說自己剛剛路過,也報了警,送完餐又繞回來看看。
出租車司機冉明和乘客楊海云也在找這個人。經(jīng)過云集隧道時,被電動車壓著的人從車窗一閃而過。楊海云跟冉明商量,得去救人,生命要緊。
冉明開出了隧道,調(diào)轉(zhuǎn)車頭,把油門踩到了80碼,再一次轉(zhuǎn)入云集隧道。再經(jīng)過那輛電動車時,人卻不見了。
他打開雙閃,慢慢往前開?!坝袀€人血淋淋地在走?!睏詈T普f。
冉明跟上去,把他叫上了車。兩人堅持要送他去醫(yī)院。“他不去,說沒得錢?!?/p>
楊海云坐在后排,一直猶豫要不要給他一點錢。她也有個11歲的孩子?!澳呛⒆涌礃幼邮莻€學生,父母可能不在身邊?!?/p>
出租車出了隧道右轉(zhuǎn),停在葛洲壩中學對面,“學生”下車了。
楊海云下定決心要給。車子又掉頭繞了100米回來。在這段路上,她和冉明商量:“給1000元夠不夠?”冉明覺得太多了。她掏了500元出來,又單獨捏出300元,想,先找到他再說。但“學生”消失在了黑暗里。
楊海云到家時,這段原本10元的車程,計價表已經(jīng)跳到了25元。她堅持付了車費,下車了。
冉明往前開了開,把車停到一個花壇邊,拿車上的毛巾蘸了噴泉里的水,把副駕駛座位上的血跡擦洗干凈,又出車了。
三
鄒誠俊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。
坐在出租車上時,他只在想一件事——要把頭埋得深一點,讓血滴順著下巴浸在藍色短袖的前襟里。那件短袖已經(jīng)穿了7年。他不想把車弄臟。
查出煙霧病那天,他早起去廁所,摔在了桌子邊。他爬回床上,跟公司請完假,一個人躺了1天。一直挨到下班時間才給朋友打電話,請他送自己去醫(yī)院,又叮囑了一句,“別叫救護車”,太貴了。
之后入院、檢查,也是他一個人。做全腦血管造影要給股動脈穿刺,插進6根管子,結(jié)束后,一個女醫(yī)生不忍心,把他推回了病房。他一天一夜沒法下床,吃喝拉撒,都靠隔壁病友的家屬幫忙。
那時候,他承認心里“酸酸的”?!拔乙蚕氚謰寔碚疹櫸?,可我這個家情況不允許。要是查出什么問題,嚇著他們怎么辦?”
和鄒誠俊料想的一樣,父親鄒維平后來知道兒子的車禍和病情時,“像瘋了一樣”在屋里橫沖直撞。妻子向青平跟在他后面著急,“你睡吧,你睡吧”。
他很少有這么猛烈的肢體行動。術(shù)后近3年的時間里,他都是緩慢的。說會兒話,活動一會兒,頭就垂下來,像被抽走了精神一樣。鄒誠俊有時不忍看他。“50多歲的人,像個七八十歲的老頭一樣?!彼栏赣H是要強的人。
提到“要強”,鄒維平眼皮低垂,嘆了口氣,搖搖頭,閉上了眼睛。他分別在30歲、40歲、50歲的階段,動過大手術(shù)。即使被隧道塌下來的石板砸斷雙腳和肋骨,8個月后,他還是站了起來。但這一次,他還沒挺起來,又像是被壓得再也挺不起來了。
兒子患病的消息又把鄒維平送進了鎮(zhèn)衛(wèi)生院。住院期間,他心里著急,要在醫(yī)院找護工的活干。自己輸完液,就去照顧其他行動不能自理的病人,一天一夜,能掙180元。
向青平也在鎮(zhèn)衛(wèi)生院做活。她和另一位同事負責打掃5層樓的衛(wèi)生,全年無休,每月能掙2000元。
這個小個子女人,鄒家現(xiàn)在唯一的勞動力,微信昵稱叫“堅強”。只是堅強在她身上更多呈現(xiàn)為一種緊張——她看起來總是有事要忙。鄒誠俊說,“是被嚇得”。
丈夫第一次腰椎手術(shù)后,兒子上中學的學費不夠了?!皼]錢上什么學?!碑敃r的班主任這樣說。向青平去找校長求情,她也不知道誰是校長,就這樣去了。
兒子躺在醫(yī)院ICU里,醫(yī)生又告訴她,準備25萬元,孩子太年輕了,要全力救。她跑去鎮(zhèn)政府,也不知道誰是鎮(zhèn)長,就坐在辦公室門口等,希望看病能多報銷些錢。
現(xiàn)在,她還是慌慌張張,早上4點就起床,沿著細細的山路走下去工作。冬天天亮得晚,身邊一片漆黑,又靜得要命。她背過手把手電筒照在屁股后面,給自己壯膽??觳阶叩叫l(wèi)生院,還沒開始干活,已經(jīng)出了一層細汗。
幾年來,鄒家把能借的都借了。母親覺得,有時從別人家門口經(jīng)過,人家都避之不及,“生怕你是來借錢”。這個家庭連個貸款的擔保人都找不到。
從小到大,鄒誠俊從母親那里得到最多的教誨是:“我們窮,不要惹事。”
確診煙霧病后,他再一次意識到,自己應該減少社交。
他在城中村有個朋友,是租住在隔壁的男人。兩人經(jīng)常一起上下班、聊天。后來,朋友的妻子知道鄒誠俊患病,怕發(fā)生意外會惹上麻煩,勸告丈夫“不要整天和他玩”。男人很為難,來向鄒誠俊坦白。他說:“知道了,不在一起玩?!?/p>
為了不讓腦袋里的“不定時炸彈”炸傷別人,他盡量避免和人聚餐,“如果哪天倒了,一桌人都得遭殃”。
鄒誠俊把自己孤立起來,每天兩點一線,直到真的倒下。他躺著,誰也沒想聯(lián)系。
最后的安排都已經(jīng)交代給了他唯一保持聯(lián)系的一位朋友。他們都喜歡釣魚,因此相識。鄒誠俊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暈倒,因此囑咐他,“每天打一個電話過來吧”。如果沒有接通,就麻煩他來看看,自己不在公司,就在出租屋。7月15日,大概又是一個難熬的夜晚,他把遺言視頻和自己的手機密碼也發(fā)給了那位朋友。
鄒誠俊逐漸解開了和世界的聯(lián)系。但7月24日2點43分,交警還是打擾了他的朋友。
四
張星根據(jù)監(jiān)控里的車牌號,找到了出租車司機冉明,又在鄒誠俊下車的地點附近看到了幾滴血跡。他們打著手電筒,在兩側(cè)街道找了20多分鐘,卻沒發(fā)現(xiàn)更多蹤跡。張星坐進車里,查到了那輛白色電動車車牌的注冊信息,撥通了上面的號碼。
那是鄒誠俊朋友的車。她從睡夢中被吵醒,在電話里指引交警走進了那條黑暗的坡道。坡道兩側(cè)都是即將拆遷的民房,一直往里走,路過一個垃圾站,再往前10米,就是鄒誠俊的屋子。
在交警決定破門的前一秒,鄒誠俊終于被敲門聲驚醒了。
他打開門,虛弱地撐著墻??吹綆讉€穿制服的人進來,鄒誠俊垂著頭努力回想發(fā)生了什么事,“犯法了嗎?我到底干嗎了?”
進入云集隧道前,他已經(jīng)騎了半小時,一切正常。緊接著,他就失去了意識,甚至沒來得及在倒下的那一瞬間收回自己的舌頭。下巴撞擊地面時,舌頭被咬了一個洞。
輔警唐文正對鄒誠俊的血印象深刻。他進門就看到了那個紅色塑料袋,掛在桌子的抽屜上,裝了滿滿一兜紙巾,都是擦過血的。袋子下方放著一箱啤酒。他有些激動:“你一個人硬撐打算撐到什么時候?。课覀冋夷阏伊艘灰??!?/p>
執(zhí)法記錄儀的畫面顯示,鄒誠俊對突如其來的救援表現(xiàn)出很大的抗拒。他頭發(fā)蓬亂,拿紙捂著下巴,不耐煩地反復念叨:“我沒錢去醫(yī)院”“我就是下巴磕了一下”“我沒有錢”……直到4分鐘后,張星拿過他的褲子,彎腰給他往腿上套。
3點22分,鄒誠俊被送到醫(yī)院。醫(yī)生開始清創(chuàng),交警拿過他的手機,他突然從床上抬起頭:“你莫給我爸媽打電話?!本o接著,他崩潰了。
鄒誠俊后來回憶,那是他這段日子里最輕松的時刻。他哭著,把自己和家人的經(jīng)歷都講了出來,慢慢又陷入平靜。
醫(yī)生拿來一張檢查繳費單,214.5元,張星要去掃付款碼。鄒誠俊想阻攔,但他點了幾下自己的手機,發(fā)現(xiàn)屏幕摔壞了。
“別掃了,沒得用的?!彼蝗患哟罅艘袅浚骸爸尾缓玫模]得辦法治!你們不要花這個冤枉錢……”他平躺著絮叨,仰著一個血淋淋的下巴。止血棉已經(jīng)掉在了脖子上。醫(yī)生在遠處提醒,“手把紗布壓著”。
他沒反應。張星站在旁邊,幫他把紗布蓋了回去。
鄒誠俊被送去縫合傷口后,3位交警離開了。鄒誠俊后來付了縫合的費用。但在真正結(jié)束治療之前,他又溜走了。醫(yī)生叮囑他打一針破傷風,他知道那很貴。
4點40分,張星回到警隊,發(fā)了條朋友圈:“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?!?/p>
第二天中午,他和鄒誠俊通電話。鄒誠俊表達了感謝,說自己打算休息一天,就接著去工作了。
過了幾天,他被辭退了。老板說,讓他好好養(yǎng)病,這個門店當初選址欠妥,生意不善,也要考慮閉店了。
五
鄒誠俊坐在出租屋里,思考下一步該怎么辦的時候,更多人找來了。
宜昌西陵交警在社交媒體上公開發(fā)布了那次深夜救援的經(jīng)歷。據(jù)本地媒體報道,交警的視頻發(fā)出的第四天,鄒誠俊出租屋所在街道辦事處的領(lǐng)導帶著米、油、牛奶來看望他,為他辦結(jié)臨時生活救助金4800元。10天后,楊林橋鎮(zhèn)政府決定,將鄒家的最低生活保障從999元提高至1500元。
在交警視頻的評論區(qū)里,全國各地的網(wǎng)友接力留言,要給鄒誠俊捐款。有人翻到了他的社交媒體賬號,成百上千條私信涌了進來。
聯(lián)系方式公開后,鄒誠俊盯著手機屏幕看,“幾乎每一秒鐘都有人轉(zhuǎn)錢進來”。
有人捐了1萬元,要幫他約北京的醫(yī)院。
有人捐了100元,說自己失業(yè)快1年,生病時也給兄弟交代過后事,“能理解你那種心情”。
有人捐了6.66元,留言說:“自己負債幾十萬,一點心意。好好活下去?!?/p>
一位剛畢業(yè)的大學生轉(zhuǎn)了20元,說“希望不要嫌棄”。
有個小孩捐了自己賣廢品積攢的50元。
有人在為湊不上律師費訴訟費發(fā)愁,捐了10元,說“你更需要”。
一位還在上班的肺結(jié)核患者鼓勵他:“一旦治療,那個藥物反應讓我上不了班。我也是個一窮二白的人,連個家人都沒有,不過我也不缺活下去的勇氣?!?/p>
有人是為患癌去世的丈夫捐款:“我一直是遵循著他的足跡生活的……如果他健在,也會毫不猶豫地幫你的。”有人發(fā)來紅包,說自己的妹妹患病去世,“在醫(yī)院沒日沒夜照顧她兩個多月,花了10多萬都沒有拉回她的生命”。他叮囑鄒誠俊,只要有救的辦法,一定要治。
有人擔心他被網(wǎng)暴。有人替他和冒充他的騙子周旋。有人手作了一把桃木的小斧頭,要寄過來讓他戴在身上。有人在海邊沙灘上寫下“鄒誠俊早日康復”。還有個小女孩給他畫日落。
有人只是留言:“我沒錢捐,今年我爸走的時候花了十幾萬,還欠債,但希望你好好治療,過好自己的人生?!?/p>
還有人打電話過來,什么也不說就哭。得了抑郁癥的,發(fā)生過兩次車禍的,失去了男友的,無父無母的……鄒誠俊有時也不知道,他們是在哭他,還是哭自己。他反過來安慰他們。
來找他的人越來越多。很多人捐了錢就離開,愿意留下的,組建了7個群聊。一個叫“向著光——鄒誠俊救助群”的群聊又救了鄒誠俊一命。
那次他測血糖,發(fā)現(xiàn)血糖儀亂碼,于是拍了張照發(fā)群里,說儀器壞了。有人發(fā)現(xiàn),那是因為數(shù)值過高無法顯示,于是在群里緊急聯(lián)系鄒誠俊的本地朋友,把他送去了醫(yī)院。
鄒誠俊的本地朋友也因此越來越多。
和丈夫經(jīng)營一家燒烤小店的胡蓉蓉給他送過兩次飯。那天凌晨兩點,她看群里有人發(fā)美食圖片,鄒誠俊在底下回復,“我也餓了”。她馬上跟了一句,“我這兒有吃的”。
群里有人發(fā)過他的飲食禁忌,她看了一眼,在店里和丈夫烤了點少油、少辣、少鹽的牛羊肉和素菜,蒸了一碗蛋羹,叫網(wǎng)約車帶到鄒誠俊的住處,并提前付了47元車費。
很多人以為胡蓉蓉“很富有”。事實上,她是一個沒有編制的小學老師,工資不高。看到網(wǎng)上鄒誠俊的新聞后,她想捐款,于是和丈夫商量:“捐50吧?”丈夫眼睛一熱,要捐100——他是那種要把屋里的蟲子送去綠化帶、信奉“做好事就是很爽”的人。然后兩人看了一眼錢包,總共只有83元。
“說出來有點丟人?!焙厝卣f,“我們其實沒有多少錢,應該也是世俗眼里很艱難的那種家庭?!?/p>
“但是每天都很快樂?!彼D(zhuǎn)頭又笑了。給鄒誠俊捐了50元,兜里只剩33元時,她想的是,“沒有關(guān)系,不是還有一桌(客人)正在吃嘛”。
做銷售工作的周興坡是最早和鄒誠俊見面的熱心網(wǎng)友。他的妻子即將臨產(chǎn),胎兒查出了先天性疾病。他告訴鄒誠俊,自己錢不多,“但需要跑腿、送東西之類的,可以隨時叫我?!庇卸螘r間,網(wǎng)友們的無糖餅干、脫脂牛奶、毛巾、熱水壺、電飯煲、新的電風扇……天南海北的東西都是寄到周興坡那里,再由他開車帶給鄒誠俊。
鄒誠俊的情緒被這些人帶著,“在慢慢往上爬”。
他給3位交警和出租車司機冉明都定了錦旗。但冉明沒收,只是告訴他:“要陽光一點哦!還年輕!”
對于那些素未謀面的陌生人,鄒誠俊不知道怎么感謝。他發(fā)了條視頻,說:“過年的時候,來我家吃年豬吧?!?/p>
父親鄒維平用糧食喂了一頭300多斤的豬,胡蓉蓉已經(jīng)嘗過這種美味——鄒誠俊后來給她帶了一大條臘肉,是過年時用果木燒火熏的。她想,“其實我根本沒做什么,他給我的要多得多,我慢慢還吧?!?/p>
10月27日,鄒誠俊公布了網(wǎng)友們的捐款總額:57萬元。隨后,他關(guān)閉了捐款通道。
仍有人想辦法往他的醫(yī)??ɡ镛D(zhuǎn)錢、給他充話費、發(fā)紅包。微信里光是退回去的轉(zhuǎn)賬和紅包,已經(jīng)有十幾萬元。
“謝謝啊,這個錢我真的不能要。前期手術(shù)費已經(jīng)夠了?!敝钡浆F(xiàn)在,他還是每天對著手機回復這句話。
57萬元,對一次開顱手術(shù)來說確實夠用,對鄒誠俊而言,更是一筆巨款。他知道網(wǎng)上有位煙霧病病友,已經(jīng)做了4次開顱手術(shù),“房子都賣完了”。他沒什么可賣的,但仍指望著自己——還是“辛苦錢”花著舒服。
他恪守著量入為出的準則。11月中旬,宜昌降溫了。他去市里辦事,冷得整個人都縮了起來?!艾F(xiàn)在身體還是不行?!彼钸吨衙弊哟髌饋?。朋友勸他去路邊商場里買件衣服穿,他擺手:“太貴了,我很少在這里買衣服?!?/p>
等做了手術(shù),養(yǎng)病的兩年內(nèi),他希望能做直播,賣一賣家鄉(xiāng)的土特產(chǎn)。至于10年、20年的規(guī)劃,他“還是不敢想”。那太久了。從去年7月算起,他已經(jīng)住了11次院。8月,由于糖尿病酮癥酸中毒,鄒誠俊再次入院。9月,醫(yī)生又在他的胰腺位置發(fā)現(xiàn)了腫瘤,穿刺結(jié)果后來顯示為良性。
鄒誠俊暫且活了下來。
他把出租屋退了,回到大山里。一邊在家養(yǎng)身體,一邊等著開顱手術(shù)的消息。
家里的桌子上還放著他以前畫的山水畫。喬布斯去世那年,他買了本《喬布斯傳》,放在臥室落了灰,到現(xiàn)在也沒看完。他說,好像代入不進去。電影《肖申克的救贖》則很對他的胃口,壓抑的時候他會反復看。
現(xiàn)在他看起來輕松了很多。飯后在山間散步,看到平靜的河面,說“想甩兩桿子”。有只肥貓路過。鄒誠俊蹲下摸它的腦袋,手伸進絨毛里,捏到了一個硬塊,和他下巴、舌頭里的很像,是傷口愈合之后留下的。“你打架啦?”他問它。
南方11月,柑橘類的水果都熟了,黃黃綠綠的,掛滿枝頭。他摘了一顆柚子,蹲在地上,平靜地剝那些白色的果絡(luò)。
因為身體虛弱,他的手經(jīng)常是濕的,像一片沒有擰干水分的軟布,只帶著一點溫度,是成千上萬人暖起來的一點溫度。